文／張晴文

投入繪本、插畫創作二十餘年的黃本蕊，近年發表一系列以兔子尼尼（Nini）為主角的壓克力繪畫作品。這些創作的尺幅不大，一個畫面就是一個故事，藉由簡單的構圖和溫暖柔和的色彩，表達藝術家從生活感悟而來的點滴心情。

黃本蕊曾經表示，她的創作受到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們影響頗深。在她的作品裡，確實可以看到類似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畫作的奇想風格，然而，超現實主義創作意欲穿透現實世界的理性、律法、約束，嚮往無意識或幻境所召喚出來的真實，則和黃本蕊的創作態度不同。儘管他們的創作都來自日常生活，當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們以拼貼或蒙太奇的手法將各種異質元素並置來陌生化日常種種，黃本蕊則不以此類手法完成關於日常的各種敘述，她以童話一般的敘事方式傳達道理，以擬人化的兔子做為人類替身，在各種場景和事件的安排之下，說的還是不脫所謂人生智慧或者生活哲理。這樣的創作形式、風格，和多年來從事的插畫及繪本工作有絕對的關係，只是，原本依附於故事的插圖擺脫了附屬的地位，而今每一幅畫面就是自我完足的表達。

在黃本蕊的作品裡，兔子尼尼就像藝術家的代言人，為觀眾轉達作畫者的人生觀。這隻兔子面無表情，甚至不具性別，以一個全然中性的演出者姿態演繹關於人生的各種道理。這樣的敘事方式頗有「藉外論之」的寓言意味，假借外物來立論，以傳達作者的意念旨趣。這類手法在文學常見，特別流行於民間，經常帶有勸誡或者教育的內涵。說話者或為取信於讀者，不以自述的口吻來談，改以他人言論說理，增添可信。因此，寓言的講述對象即是普羅大眾，也經常被用來教育兒童，在簡短的故事結構裡安置教化的寓意，達到勸世的效果。因此，讀寓言重要的是言外之意，在表面的故事角色、劇情之外，總有更值得一讀的意涵。

兔子尼尼就像天真的小孩，靜靜迎接生命給予的新鮮經驗，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件裡學到安然自處的道理。這一切的體認當然來自作者本身，透過童趣的兔子造形以及景物安排，道出作者的思想。黃本蕊曾經在一次訪談裡提到：「對於人生而言，宇宙的命運早已注定，我們的存在和努力，只是一種必然的現象，在自然的導演之中完全改變不了它的運行。但是努力終究要努力（追求善），那是一種做人的情操和尊嚴，雖然明知一切終歸烏有。」這樣宿命卻進取的人生觀，也在畫作裡可以看到，兔子尼尼在每一個平凡的生活片刻為人們提點可能被忽略的處世智慧，牠們大部分提示的是正面而積極的人生觀。黃本蕊藉由兔子尼尼展現一種積極應對的人生態度，然而不帶表情的兔子，並非直截了當地笑臉示人，有時看來迷惑，有時看來平和；這似乎也意味著藝術家面對生命的看法：思慮時的定靜要比歡快的笑容來得真實。

黃本蕊二○一二年展出的作品，包括許多以影子為主題的創作。在這一系列的畫作中，影子成為主角對應的存在，不僅是一種自我存在的明證，更像是另一個自我不斷現形，和自己的身體對話。許多時候，這影子像是心魔，牽制了向前邁進的力量，例如《當的影子成了負擔》（2010）、《別讓自己的影子給拖累了！把它帶上船吧！》（2011）、《它…應該沒那麼大吧?》（2011）等作品，影子以超出兔子太多的巨大形式出現，回望自己影子的尼尼猶豫不前，又或者因為看見大影子而心生疑懼。黃本蕊在這些作品裡以影子比喻未能掌握或看清的事物，它們往往在真正付諸行動之前干擾自己，一旦認清了疑慮和惶惑只存乎一心，了解躊躇只來自過於保守的態度，這些黑影也不過是虛空一片，並不真能左右人的行動。

有的時候，影子在黃本蕊的作品裡則是另個自我的展現。它的存在補足了現實的缺憾，或許是給自己的安慰，也或許是對自己的期待。《乘狂風破大浪，他們是勇敢的北海小英雄》（2010）把浴缸裡的兔子和小鴨轉化為牆上乘風破浪的冒險者，然而這個驍勇迎風的冒險家只是黑影，兔子尼尼背對著身後強大的角色意象，勇敢的形象或許是牠心底的願望，也或許是牠不為人知的本性。黃本蕊以虛幻的影子塑造曖昧多義的詮釋空間，真實和空虛的對比、柔弱和勇猛之間的衝突，在這件作品中形成強烈的對照。另一件作品《寂寞的時候，讓我做你的影子吧！》（2011），當眾人皆有友伴，孤獨的自己只有請影子作陪。在這裡，影子不再是需要壓抑的負面力量，而是寬緩寂寞的慰藉。《基本素描課—這裡畫太黑了，要不，牠就是隻長了個黑尾巴的小白兔罷！》（2011）同樣以影子入作，畫面中的影子促狹地指著尼尼的尾巴，像是面對觀眾演出的另一個演員，幽默後設地指出所有一切皆出自藝術家之手的事實，畫中的名畫、看畫的尼尼、牠的影子，以及將這一切景象包括在內的這件作品，全是藝術家個人的安排。在這些以影子為主題的創作裡，可以看到黃本蕊對於人生的觀察，和極具自信的生活哲學，尤其《啊！風兒吹！它穿過雨絲不停地吹，我看著我的影子遠去啦！》（2011）表達了面對困境的自在態度，而《嗯…我也曾被樹影纏繞，我想我知道你是怎麼陷入這步田地啊！》（2011）更像是過來人的心態，頗有幾分說理意味。

除了影子之外，黃本蕊的畫作也經常以正負空間的並置手法，創造似真亦假的空間感。影子即為一例，海面和島嶼、天與地、內與外……等場景的對照，有意模糊非此即彼的認知方式，也反映了畫家對於生命充滿灰色地帶的觀看角度。《不可或缺的百無聊賴的日子》（2011）透過航行的船隻模糊了海和天的分別，將無所為的愜意轉化為充滿樂趣的時光。《別有洞天》（2011）同樣以內外、天地的錯置製造奇幻的視覺效果。《你我邂逅在夢與醒之間》（2011）則以容器內外、醒和夢的對照，強調現實裡原本就存在的複雜層次關係。

個人在世界的生存，並非竭力對抗的過程，而是順應自然變化的種種對應行動。黃本蕊的作品以輕盈的姿態道出個人的生活哲學，假借兔子尼尼敘述嚮往宇宙之道的心情，自在且堅定，以平和的眼光笑看世事。春去秋來的自然變化，除了隱含四時運行的道理，也提醒世間人類某些可為與不可為之事，總有個終極而不可違逆的力量主宰著，淡定的處世方式，讓人少點迷惘，少點不平，少點紛擾，更可以看見生命的美好。《綠療》（2011）的化腐朽為神奇，以及《我愈來愈愛你》（2010）、《季節更迭，連我也…》（2011）等作品，表達了畫家對於自然萬物的歡喜心境，也是她對於生命價值和意義的一則宣言。儘管現實不一定盡如人意，生機和喜悅卻總能在冬盡春來之時升起，再微小的綠意都是積極美好的希望展現。

黃本蕊的畫作以令人會心一笑的小小溫暖、幽默，提醒人們生命總有徬徨迷惘的時刻，但不能遺忘的是堅強勇敢的信念。穿越苦澀之時，別忘了放輕腳步，靜靜傾聽自我心底的聲音，讓迎面的一切風景，都成為療癒心靈的智慧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