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寫劉小東丨相約在長夜漫漫時
文/楊波
2017年夏天,藝術家劉小東先生向我介紹他的新項目——去格陵蘭寫生一所孤兒院的孩子們,而我需要為這個專案拍攝一部紀錄片。
格陵蘭?格陵蘭在哪?要住在冰房子裡嗎?會不會遇到北極熊?是不是可以和企鵝合影了?
百度搜索的第一行:“世界第一大島,位於北美洲東北部,全島約4/5的面積在北極圈以內…年平均氣溫在0 ℃以下,最低可達-70 ℃…地球變暖的前線…共5萬多人…”
百度搜索的第二行:“世界自殺之都:格陵蘭”
北極、冰山、孤兒、自殺…… 這次的旅程似乎不簡單,是的,劉老闆每個項目都不簡單。
我們確定了這次項目的名字:北極圈的孤兒院 Uummannaq Children's Home
7月底出發,先從北京飛往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再飛往格陵蘭最南端KANGELUSQQ,再飛往ILULISSAT,再飛往QAARSUT,再飛往Uummannaq,交通工具從空客330到螺旋槳飛機再到直升飛機,光是路途就已經深刻體驗到了遙遠二字。因為是夏天,海上的冰都化了,否則還需要坐一次狗拉雪橇。
烏門納克(Uummannaq)就是此行目的地,位於格陵蘭中部西側海岸邊,是一個島,比較平的一面住著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的“城市”是格陵蘭第八大城市;陡峭的一面呈現心臟的形狀,格陵蘭語“烏門”是心的意思,“納克”是山的意思,烏門納克Uummannaq——心之山。
一輛皮卡開過來,是孤兒院的人來接我們,帶著一顆探視苦命娃的心來到孤兒院,瞬間被五顏六色的環境、溫暖潔淨的氣氛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秒成渣,至少十個成年人照顧著二十幾個6-17歲的孩子,北歐極簡風格的傢俱、孩子房間裡最新款的Xbox-one、無限供應的水果飲料食物……我想我才是那個應該被探望的苦命娃。
孤兒,來自破碎家庭,又處於北極,這些條件讓這裡從來不缺少外界的關注,音樂教室裡清一色的Martin、Yamaha,影視教室裡先進的蘋果一體機… 小東先生說他第一次來訪時帶了一盒彩色鉛筆,羞愧得不敢拿出來又背回北京。硬體也好,軟體也罷,就像這裡的太陽,很猛很亮,比北京的太陽大一圈,但當風吹起來時依舊覺得刺骨般冷。無論6歲的孩子還是16、7處於叛逆期的青年,他們的臉上都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的微笑,看多了這些禮貌的微笑,反而讓人更加謹慎,害怕所謂的同情會觸碰到他們敏感的心。
據說格陵蘭Greenland是當年初次登島的丹麥人給這片土地起的名字,意為綠色之島,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玩笑,這個綠色之島連樹都沒有,只有一種漂亮的小白花有著一個漂亮的名字仙女木。而孤兒院就十分像這種小百花,美麗但是殘酷,因為隨著更加深入的接觸,漸漸感受到這片土地上深深的寒冷。
這些“孤兒”並不是孤兒,他們的父母都健在,他們是因為父母無法盡責而被政府送到孤兒院,Uummannaq Children's Home是這所孤兒院的英文名字,直譯過來應該叫烏門納克兒童之家,但我們並沒有兒童之家這個概念,也不可能理解成少年宮、福利院之類,只有孤兒院這個詞性質還算接近。這些孩子或許遭受過家暴、或許遭受過性騷擾。他們沒有童年,過早的成為了大人,他們不容易相信別人,不容易和人相處,並且還要終身帶著來自破碎家庭的標籤,這給將來他們步入社會無形中帶來了歧視和誤解。孤兒院除了給他們基礎的物質生活,還提供藝術教育包括音樂、繪畫,借此來幫助孩子敢於面對過去的陰影,敢於走出內心的陰霾,孤兒院甚至還為步入成年的孤兒提供未來的就業機會。
在教室裡看著孩子們的表演,他們又唱又跳,享受觀眾熱烈的掌聲;在大廳裡看著孩子們互相打鬧嬉戲,笑的嘻嘻哈哈肆無忌憚;在餐桌上看著他們手拉著手祈禱,恬靜的臉上讓你覺得好生活無非如此……Ann私下裡和我說,那個愛笑的女孩,她的媽媽每次喝醉後都想要殺死她。那個愛唱歌的女孩,曾被她的家人性侵。
有時很羡慕遊客,來到一個地方歡天喜地的遊玩一番順便感慨下他們的生活多麼美好。而在這個遙遠的北極,在24小時陽光普照的地方,雖然和每一個路遇的人打招呼,和每一個陌生人的接觸都是陽光的,充滿信任和友善的,可是當你真的要走進他們的生活,讓那被關在內心深處的寒冷淹沒你、撕咬你的心,且不說你要付出的時間和代價,光是這份沉重,你願意擔著嗎?
格陵蘭應該是這個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國家了,幾十年前還在住石頭窩棚,幾十年後已經開著快艇拿著獵槍住著暖洋洋的木房子了,快速發展的物質生活聽起來很美妙,但隱藏在後面的問題也很微妙,他們變得更加孤獨,世界那麼大可是又那麼遠。
快速發展的物質生活也給他們帶來了酒,酗酒導致更多的社會問題更多的家庭問題更多的心理問題。一個來自問題家庭的孩子,他將來又該如何組建自己的家庭?如何扮演自己為人父為人母的角色?
除了家庭暴力,這裡還有一個恐怖的問題。
就在那周,就那一周,有三個青年人企圖自殺,兩個未遂。
更可怕的是,自殺就像一種疾病,會傳染,當你周圍有人企圖自殺,那麼它就會傳染給你,讓你覺得自殺是一種出路,當你無路可走的時候,你會想那麼我還是死掉好了。尤其這個島上只有一千多人,大家彼此認識,當靈車從教堂開出駛向墓地,人們靜靜的向這個孩子道別,那層無形的陰霾會籠罩在島上,寄生在每個人的心裡。
哪怕這裡每天都陽光普照,24小時的太陽也無法驅散內心的孤獨,不落的太陽反而演化成一種絕望,一種深深的無助感,在淩晨1點還在空地上獨自踢球的孩子心中、在淩晨3點拎著啤酒走出地下酒吧的老人心中、在淩晨4點躲在孤兒院角落抽煙的孩子心中慢慢滋生,我問他你喜歡這裡嗎?他害羞的不看我,忽然又充滿愧疚的說“only a little ” “就那麼一點點”。
當地的獵人和我說格陵蘭人屬於冬天,因為在冬天,無盡的夜晚和寒冷讓人們相擁在一起,躲在家裡跳舞、唱歌、聚會、分享自己的心情治癒內心的孤獨。
孤兒院的負責人叫Ann,她來自法羅群島,已經在這裡十多年了,她住在通往孤兒院的必經之路上,每天透過客廳的小窗戶就能看到孤兒院發生的事。在採訪中她和我解釋“I don’t want to die, I just don’t know how to live.” “我不想死,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活。”
家暴、自殺,就像Ann說的,這些都是全球性的問題,無論在哪都可能發生,但是格陵蘭人太少了,相對顯得更為嚴重。但另外一方面顯示,格陵蘭在1970年前並沒有發生過這麼嚴重的社會問題,有人在研究其中原因,過於快速的變革、傳統生活方式的劇變、酒精的引入、家庭和社會結構的劇變,或許甚至還和當地文化有關,但不管什麼原因,似乎都在給“快”和“變革”敲響警鐘。四面環海的格陵蘭,廣袤的冰川佔據了85%的空間,留給人的生存空間少而又少。殘酷的自然環境,幾乎被遺忘的遙遠,加上毫不遜色的全球性問題,也許,從全球化的角度看,格陵蘭也是那個最遙遠的孤兒院。
一個女孩正在打掃地毯,溫暖的陽光曬在一盆仙人掌上,努卡和達瑪互相打鬧著跑到外面,一個來自丹麥的志願者把擠好牙膏的牙刷交給一個小女孩,剛睡醒的大男孩歪帶著鴨舌帽正在房間裡練饒舌,又是一個安靜溫暖的早晨,溫暖的讓人忘記了這裡是北極圈,忘記了昨天寒冷的風,忘記了摔碎在角落的酒瓶。遠處一聲狗吠,引得漫山的狗一起跟著狼嚎。
寫生完成的那晚,是我們在這的最後一晚,孩子們在附近的礁石邊閒逛,用隨手撿到的爛魚線拴上隨手撿到的鏽魚鉤,隨手從海裡釣出一條條小魚,再用一條條小魚隨手吊出一條條大魚,這些獵人的後代… 一個孩子把小東先生丟棄的用來放擦筆廢紙的垃圾筐立在摩托車上,筐裡塞滿了新出海的魚晃晃悠悠騎回孤兒院,以“淺海魚不能吃,有寄生蟲,只能吃深海魚”的理由拒絕了我想討要兩條當晚飯的請求,這些魚兒在我悲痛欲絕的眼神下被喂了雪橇狗。
一個女孩問我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你們都這樣,總是急匆匆,從來不能待久一點”。
第二天,Ann帶著孤兒院全部的孩子送我們,手裡都拿著國旗,白色紅色就像這裡的陽光和房子,他們站在幾十米外的柵欄外,直升飛機隆隆的起飛,孩子們從揮舞旗子慢慢變成又唱又跳的內部派對,直升機扭頭飛走,他們還在那裡跳,螺旋槳噪音隆隆,儘管帶著耳罩,隱約還是聽見了他們的歌。
我想,讓我們相約在長夜漫漫時,在下一個冬季,在零下60度的長夜裡,我們一起打開房門,哆哆嗦嗦的在極光下吹口哨。
END
- 展覽:劉小東——北極圈的孤兒院
- 展期:2019.03.21—06.10
- 地點: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胡姆勒拜克,丹麥
- 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劉小東個展
- 誠品畫廊展位:1D12
- 預展:2019.03.27ー03.28
- 公眾開放日:2019.03.29ー03.31
-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丨香港灣仔港灣道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