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日記節錄-北極圈的孤兒院
2017.5.1
手被刀尖兒燙醒了,飛機落地格陵蘭Kungerlussuaq。深紅色飛機降落在堅硬的岩石山間,山上的雪也很硬,沒人走過。這裡的人是白人的白皮膚,蒙古人的骨骼,很壯、耐寒,俊美樂觀而溫暖。
飛往北極還需3個小時,格陵蘭都是白色冰雪。
我們的電話全無信號,完全隔絕在這個世界,我聽到踱步時鞋裡發出的吱咯吱咯的聲響,有點像無力的青蛙求救的聲音。
格陵蘭是自殺率最高的地區之一,冬季混黑漫長,夏天長夜無眠。設想從今天起我將永遠生活此地,該如何渡過只有聽到自己鞋子吱咯吱咯聲響的人生,如何面對每天的灰白晝夜?
2017.5.4
6點半從Ilulissat起飛,半小時降落Qaersut。對面遠處是平平的環山,近處赫然聳立一座孤島,晨霧橫貫半山,與遠處霧氣同在一個水平線上,仙境不過如此。
直升機繞仙島半周落在島邊平臺上。晨霧依然籠罩在周圍。
中午院長Ann請我們在孤兒院吃飯,滿桌魚宴,我第一次吃鯨魚,有點馬肉的意思。言談中我問些孩子們的年齡以及從哪裡來的才知道,孩子們都很大的,從7歲到27歲,共有30來人。孤兒院成立在1929年,那時經常有些村莊流行病,成人早逝,留下許多孤兒,現在沒有大的災難,但常有自殺,酗酒等死亡事故,留下的孤兒沒有過去多了。
豐盛晚宴後的咖啡時間,17歲的孤兒少女團給我們演唱格陵蘭傳統歌曲和她們自創歌曲,一流的配合和歌喉。院長還用iPhone展示許多她拍攝的和南美洲孤兒交流項目,以及談起這些孩子到全球各地演出,還有聯合國秘書長及各國政要來此參觀等等趣聞。
透過許多支鯨魚獨角棘和各種魚骨及工藝品我看到了院長的非凡能力,同時,我內心非常羞愧我帶來的禮物,那是我習慣認為的孤兒院禮物,彩色鉛筆,各種顏色的紙,我以為通常的孤兒需要這樣美麗的幫助。哪曾想他們已經雲遊全球多年,牆上掛滿的是油畫,而且歷經數年。
2017.5.5
中午飯後我們雪中狂奔,晴空下的一片雪白,美的我實在無力描述。回來的路上還釣魚呢,那是一個家族祖輩鑿好的冰洞,正好在山的對角線上。
孤兒院又備了晚飯。院長Ann帶我們走遍房間,介紹這些孩子的來歷,原來這些孩子不全是孤兒,有許多是問題家庭的孩子,有的母親自殺,有的父親酗酒,有的是離婚家庭使孩子心理怪異,所以這裡叫“Children’s Home”。好多的孩子強行忘記了自己的童年,甚至不記得了父母。
2017.5.6
下午院長率艦隊七艘雪地電動大雪橇,浩浩蕩蕩開往冰源深處。Ann管自己的大雪橇叫limousine,這艘母艦在中央,前有一艘開道,左右各一護航,後有三艘跟隨,乘風破冰,一路冰粒乍起,白雪飛揚,遠處是山近處是冰川,也會忽然闖入峭壁巨石間,太陽透過雲間才照到峭壁一個角落,閃爍神秘之光。
艦隊載著二十幾個孤兒院老少男女,飛馳臨近小山村,又一世外桃源。幾乎全村的人都在冰上,小孩在踢球,大人寒暄閒聊,到處摩托艇。雪白的冰雪中,人影忽然晃動,跑向太陽的方向。只見遠遠的小黑點越來越近,狗爬犁瞬間而至,狗們狂奔向一堆血紅肉塊,那是獎給第一名的鯨魚鮮肉,男人們高舉起整個爬犁,踏過這片血紅肉漿,女人也隨著尖叫,坐在被舉起的爬犁上的漢子享受著第一名的榮光。
2017.5.7
傍晚,孩子們開始為我們演奏古典管弦樂,平時駕駛狗雪橇的小夥子就是第一把小提琴,那兩個孿生漂亮姐妹是他親妹妹,她們分別是中提琴和大提琴。平時玩耍的孩子一下子都古典專注而動人,音樂響起我全身緊縮,幾乎淚奔。沒想到這些孩子既能做獵人又能做詩人。的確,在遙遠的北極圈,一個人必須全能,生存與享受人生的能力融於一身,每一個生命都是那麼不可替代,那麼珍貴。
2017.5.8
昨天我已開始畫了。我要到冰海上畫漂移的冰川,這是夢想。老獵人怕我掉進冰窟窿,拿起長杆鐵鏟走在前頭,看我選擇畫畫的地方冰還夠結實,幫我鏟個放調色油罐的冰坑,便回頭走了。
風不大,怕污染環境,每張擦筆紙都小心放入賽杰手提袋中。
畫到一半我心灰意死,原以為抹幾筆就能神到精彩,哪曾想白色這麼難畫,繪畫和真實美景在一起那真是叫情何以堪,難怪現在畫家都不畫美景了,真是不行。灰度、亮麗、眩目的美景都不是人造顏料能達到的,更重要的是手眼的配合完全達不到身心的體驗。
灰頭狗臉不敢示人,悄悄拿回孤兒院,就怕別人看見,而且路上幾次想用手抹平此畫。
吃完飯再回小房子看此畫,還沒那麼糟糕。看來繪畫不能出現在自然美景中。在單獨空間中還是可以存在的。
留著吧,畢竟站在北極圈的冰海上畫的。
2017.5.10
我已畫完6張小畫。一男孩一女孩一老獵人頭像。另外三張是風景。畫兩張冰川但願能記住白色的區別。
另一張是山,這個地點畫山是為了7月份再來畫七個小孩做背景的色彩記憶。
再有兩天就暫別了這個北極圈小島—Uummannaq。沒想到這裡孤兒院的孩子生存能力之強,男孩不僅狩獵還會各種樂器,女孩也一樣。歌唱跳舞,弦樂狩獵,十八般技能輕鬆掌握。
想起剛來時院長Ann說我不是他們的媽媽,我是管理者,我要讓他們離開這裡後能夠獨立生存。
2017.5.12
臨別與孩子們握手,那個小胖孩子還在吃霜淇淋,伸出手沒抬頭。待我轉身忽然撲到我懷裡,托起這個重量我幾乎淚湧。他是很能幹活的小傢伙,經常隨老人搬運車上的東西,每次還偷偷碰我一下,然後酷酷走開。他叫Nuka,12歲。
2017.7.19
誠品蘇州店開幕時,我用東北腔朗讀了吳清友小傳。吳先生台下憨笑不語。
認識你是2002年,至今15年。每隔一二年總能見上面。你總是畫展開幕後一個人默默走來,獨自琢磨每個細節。席間你健談且涉獵廣泛。雖然你收藏了台灣抽象繪畫的歷史,但言及更多的是誠品文化、佛學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
你身材高大。帶我去醫院檢查身體時我很想在那混亂的場合抓拍你的身影,你卻闊步如風,即使如此也很難消失我的視線,總能在人群中尋你而去。你舉止儒雅,超凡脫俗。我說你是我燈塔般的榜樣,海平回我說:吳先生若能聽到此言,一定會謙遜地笑著用台語說“麥安內共”(不要這樣講)。
昨天你拂塵而去,走的瀟灑決絕,如你生前闊步清風。留下片段記憶給活著的我。趙琍曾告訴我,你心臟重症且手術三次。大家雖有心理準備但噩耗仍然防不猝防。人生真是準備的再好也還是來不及道別。
你的儒雅、品格,你的價值觀將校正我活著的路,你是燈塔。
遠行了,吳清友先生。我在北極目送你,這裡也是世界的盡頭。
2017.7.20
幾經轉機,早晨又降落在Uummannaq島上。冰雪已經融化,更多的冰山在海上漂流,天空烏雲翻轉,把眼前的山川、冰山捲入更深的遠方,遠處的昏暗的雲像黑洞一樣,吸入這些漂零的冰山和深藍的遠山,深不可測。上次冬天的雪白使人很難目測真實的距離,今天海水融化,深灰色的海水上漂著無數淡色冰塊,使空間實實在在地刻在眼前。
中午陽光驅散烏雲,冰川更加刺目,坐在街邊吃著漢堡,不遠處老獵人Uunartoq 和行人招呼著,看見我一通擁抱,近處孤兒院的孩子也是這個來那個走,我像回到家鄉,一直招呼著,心中無限美好。
2017.7.21
晚上又被院長Ann請到家裡吃飯。Gert和Nielsine不在,他們在外村捕魚。
其他幾個小孩都在,Nuka瘦了,稍長大了一點,雙胞姐姐胖了點,更像亞裔了。畫過的臉有稍許變化我都能察覺,沒畫過的臉則無察覺變化。其實人的變化很快的,沒兩月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Gert
Nuka
Heidinnguaq
Miannguag
Jane
Qisunnguaq
Nielsine
Uunartoq
2017.7.23
昨晚,雙胞姐妹花過生日。歌舞之後,院長又突然接一電話,說小男孩要自殺,需要緊急把他接過來,他在另一個村子捕魚呢。聽著描述有點像Qisunnguaq,那個我曾經畫過的12歲小男孩,他平時很害羞的樣子,粉白的臉,眼睛綠色,不與人對視,總是躲著生人。但願不是他吧。
歌舞的背後都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他們的行為會忽然超出我的想像。
2017.7.24
想跳崖自殺的不是Qisunnguaq,是他哥哥。
青少年模仿喝酒抽煙,也模仿自殺,這裡有許多這樣的現象。
Qisunnguaq兩月不見,長高了半頭,還是害羞不對視的模樣。
淩晨一點,船載我們看鯨魚。風很冷,陽光還有溫度。鯨魚尾巴翻起巨大的浪花,忽而不見忽而又在船的左側湧現,聲音沉而悶響。
陽光照得山體的側影像血流成河,紅通通反映在我們的臉上。
2017.7.26
這兩天畫大畫了。第一天沒風,天有陰,遠處有晴,色彩夢幻。孩子們都來了,有點鬧,待不住,勉強把每個人位置定好,然後畫他們背後的風景。
第二天有風,在屋裡改了構圖,也填補一些風景。半夜還有風,頂風畫了地面。冰已飄走,雲也移動,瞬息萬變。這真不是繪畫能幹的,攝影也不行,只有發呆才可以匹配這夢幻般的境界。
2017.7.27
昨天晚上在戶外畫雙胞姐妹,她們長的很美,我很怕畫不像她們。她們的背後是傍晚陽光下刺目的冰川,逆光很難畫,而且我有意把人物畫的小了許多,畫筆施展不開,色彩又難以把握。孤兒院老少都來了,男孩子們踢球,女孩兒們唱歌追打,老人們拍照,因為畫不順手,這些周遭的亂尤其使我煩惱。如果畫的順手,這些亂都是助興,如果不順手,這些亂就使我亂了方寸。急急收場,沒畫完倆姐妹,也沒與人道別,把自己鎖在臨時的畫室裡。
我為我的手跟不上我的眼惱火。我懷疑我是否擁有繪畫才能。不知鎖了多久,我出來時,團隊人員還在寒風中望著冰川,他們說Ann院長剛走,她召集了許多船隻來這裡想讓我目睹,但我反鎖在房間裡。
抱歉了,我在崩潰中,僅僅因為我畫不好這番景象而逃避中。我會慢慢緩過來,重新整理這張畫的邏輯。但願你們理解我的狹隘,我的狹隘是筆與筆間、色與色間、人物與景物之間細微的關係,這個關係處理不好,我是不可理喻的人。我深陷這種狹隘而不能自拔。但願有一種愛好能代替我的繪畫。繪畫太折磨我啦。
發呆,我知道發呆可以治癒一切。
2017.7.28
發呆真好,讓我有了秩序。畫嗎,既然是寫實繪畫,就老老實實畫下去,也別管筆觸的長短,該長長該短短,畫好每個局部,填滿了空白。儘量畫的和物件一樣就是了。
果然,畫面穩定下來,有了新的邏輯。趁著心情好,晚飯多喝點,多吃肉,然後走出去,走了半個島,來到上次來這個島的住處,半山腰。門已鎖外面有白色毛巾曬著太陽。遠看風景,看清了山巒,剝掉冬季的冰雪,海面的暗湧依然如冬季的冰道,看來,無所謂春夏秋冬,地表下面一直暗湧著相同的軌跡。
2017.8.3
畫到最後一天,明天啟程回京。
半個月來,每天早晨繞小村走半圈,村裡人大都面熟了。然後吃早飯,也就是午飯了,喝茶、網遊,然後走向村的另一面我的臨時畫室,心裡想著曾經的康得就一直生活在一個小村子,每天按時散步,村裡人看到他就知道幾點了,往名人身上靠總能給人安慰吧,我也學著這樣每天一條路,走著。
畫了八個小朋友,比平時畫的人物小許多,很難施展筆法,累得腰酸腿疼,每天都是一場戰鬥,塗了改、改了塗,幾次崩潰幾次小喜悅。也算用了洪荒之力。
大霧乍起,遮蔽了冰山山巒,只看見腳邊上的海水撩起裙邊露出一點點波浪,其它全在霧裡。
盼望哪年的冬天再來這裡,看看這裡的漫漫長夜,孩子們即使長高了也應該還能認出他們。我想每天走這條老路,讓村裡熟與不熟的人看到曾經的熟人。
後記
2019.4.20
去年夏天,我收到院長Ann的郵件,信很短,“Gert不願再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他選擇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我很震驚,這種事畢竟還是發生在我的身邊了。我能做什麼呢。我畫了一張很大的畫——Gert帶著他的狗從近處陰影中的山跑向遠處光明的山。
陰陽兩界,都是逃不開的峭壁絕境。我們只能直面絕境,一點一點解決,我們要“往生不淨土”,精進我們的生命。輕視自己的生命只會傷害我們的親人和愛我們的人,其他於事無補。
Gert是個沉默的孩子,16歲。他經常幫助紀錄片團隊搬運器材,成片中還留有他拍攝的片段。當時我畫了他的小肖像,也在大畫中畫他與Jane相擁在畫面的左側深處。
今年三月這批畫在丹麥路易斯安那美術館展出,院長Ann帶著孤兒院26位男孩女孩來到現場,孩子們又長大了,有的高了,有的胖了,如果Gert活著他一定會和大家一樣在展廳中尋找自己。Ann說Gert是因為網戀鬧彆扭而自縊身亡的。
Gert的妹妹在巨幅“Gert走了”的畫前抹淚,顯得瘦小空寂,我引導她看看別的,無言以對。很難過,我自責不該畫出別人的傷口而成全自己的藝術訴求。
講座前我把我的自責說給翻譯,她是心理學家,她說:妹妹的哭不是絕境,而是看到哥哥的生命被別人尊重後的感動,妹妹的真正痛苦是在獨處時面對思念哥哥的絕望。
我稍有釋然,但心依然悲戚。難以放下。
- 展覽:劉小東——北極圈的孤兒院(點連結看更多展覽作品)
- 展期:2019.03.21—06.10
- 地點: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胡姆勒拜克,丹麥